世上有两个地方,经常和死亡打照面。
医院,一个是警局。前者常和死神搏斗,后者常和死神对话。
这两个地方,也看尽了人性的温热和冰冷,美好和丑陋。
这次的案子,要从一个吊在房梁上的男人开始说起。
现场在郊区,我们赶过去用了很久。空旷的房厅里,人已经被放下来了,舌头伸出很长,大小便失禁,但扭曲狰狞的脸上却干干净净。
看得出来,死者生前特意整理了仪容。
家里也干干净净的。说是家徒四壁不算夸张,房子里只有几个柜子,和几件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电器。
厨房里冷锅冷灶,灶台蒙尘很厚,米面皆无,整理遗物也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
男人叫谢长林,无业,离异独居。老父亲早就故去,原来有个老母亲,长期住院卧病在床,几天前刚刚过世。
「他这一死,家里就没人了。」当地干警感慨说,「这户是真惨。」
据干警说,谢长林的母亲十几年前就因为重病半身不能动弹,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一直都需要人照顾。
谢长林本来是老师,有家庭有老婆,一家人和和美美。
不过,自从老人病重,钱都拿去治病了,家里情况越来越差。谢长林是个孝子,照顾老人可以说无微不至,可时间一长,老婆受不了了。
没几年两人就离了婚,好在没有孩子,不然更是难以兼顾。
刚开始,谢长林一直半工半休地照顾老人,但老人的病就是个无底洞,后来实在是没办法了,他只能辞职,将住的房子卖了,钱也很快变成医药费花光了。之后,他才从市里搬到郊区,租了这个小房子。
干警叹着气,跟我说,这些都是他听老干警说的。他工作的时候,谢长林就已经住在这里了。
不过,医院病房,谢长林一直要照顾她,所以其实也不怎么回来。
据干警说,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发现这事,是因为房东和他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他欠房租有日子了,房东一直想让他搬离。但他这个情况,也没地方去,就赖着不走。房东就报警了。
其实房东算不错了,已经很照顾他了。看他可怜,房租一直都没涨。
大徐很快进行了尸检,结论排除他杀。
换句话说,谢长林的确是自杀的。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老人刚刚去世,谢长林就自杀了?怎么看,这两者也不像是毫无关联。
特别是,谢长林很久以前还是个老师。
教师是个充满光环的职业,行业自律意识也更强,所以潜意识里,老师往往更注意维护体面。
谢长林以这样的方式自杀,显然不够体面。
不过,依干警所说,谢长林因为生活窘困、老母去世的打击走上了绝路,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种自缢身亡的方式,还是有点出人意料。
「可能是我敏感了。」我低声说,「总觉这里有什么问题。对谢长林来说,就算真想走绝路,也应该是比较温和的方式。」
「到了这个境地,对他来说,怎么死已经不重要了吧。」韩东升小声说,「不过这人确实孝顺,我说句不好听的,老人刚去世了,一般人可能会松一口气,怎么可能自杀,这谢长林,跟他母亲感情够深的。」
「对,这也是我觉得蹊跷的地方。」我直截了当地说,「虽然这样说有些冷血,但这个时候自尽,有点反常。不知道他生前遭受了什么,才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上绝路。」
也许,从刚刚过世的老人身上,可以了解些端倪。
没想到的是,我们向左邻右舍打听这个凄惨的家庭时,似乎引爆了一个长期冷寂的话题。
「前几天老人下葬的时候,场面可惨了。」一位晒太阳的大叔说,「当时小谢直接哭昏过去了,这孩子是真孝顺啊。这些年因为照顾老人,老婆没了,房子没了,工作没了。四十好几了,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还一直不撒手地照顾老太太,一般人早就放弃了。」
「对,不是没有机会。」旁边一个胖胖的大妈说,「医院的时候就说了,也就是一两年的事。谁也没想到,老人这么能扛。他来这里都好几年了,老人一直都活得挺好。要不是他周到,早走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医院给他们送过饺子。」大叔抽口烟说,「大过年的,连口热乎饭都没有。听我媳妇说,老人床铺干干净净的,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也没有什么气味。那种病我知道,得经常翻身擦洗,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护工小谢是请不起的,都是自己干,可见他照顾得多好。听说有时候老人状况不太好,医院走廊里,真是难。」
「好人。」大妈抹抹眼角,「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自杀呢。」
我和韩东升听了半天,心里五味杂陈。半天我才开口问,「医院?」
「是。医院走的,我们知道的时候,都已经火化了。」大爷说。
「去世的时候,有听说什么反常的事情吗?」我问。
「这就不知道了,下葬的时候,就剩个骨灰盒了。」大叔说,「医院。」
大爷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大妈突然脖子缩起来,像是有蛇爬进了领子。
「大姐,你是知道什么事吗?」我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人已经不在了。」她嗫嚅着说,「我有个亲戚的朋友在殡仪馆上班,我听他说啊,这老人火化之前,鼻子和嘴巴出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叔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半天才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嘴还挺严,这些天都没听你说?」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大妈瞪了他一眼,「再说了,小谢像是那种人吗?要说老人对他有意见,打死我都不信。」
「哪种人?」我好奇地问,「听您这意思,这事有什么说法?」
两人面面相觑,搪塞了两句,也没说出个啥来。
我看她实在不想说,干脆就此打住,结束了这话题。
不过,这可难不倒我们,走访了几个周围的居民,我们很快了解到,原来有一种说法,死者下葬时口鼻出血,这是含冤待雪有怨气。
「迷信。」韩东升一脸不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不靠谱的传言。」
「迷信是肯定了,但不代表这事情就不是真的。」我吐出一口烟,「医院看看再说,有点蹊跷。」
「是在我们这里去世的。」医院负责的女医生扶了扶眼镜,说,「老人这种病,像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死亡。当时是患者家属通知我们人不行了,过去的时候老人已经没有呼吸。」
「老人病得这么严重?」我想想问,「平时还能活动吗?」
「基本不行。一边的躯干只能轻微地移动,动作幅度太大就很吃力,抬胳膊都费劲,肌肉也萎缩了,话都说不出来。」女医生轻声说,「她是转到我们这里的。医院看过,这病已经没治了,在哪都一样。在这里其实就是熬,少受点罪罢了。」
「具体死亡时间?」我想了想问。
「发现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多钟,具体得查看记录,不过我记得,家属进病房后不久就觉察到不对了。」女医生说,「我当时正在查房,患者家属告诉护士老人不行了,我们连忙过去查看,确认已经离世。」
「死亡原因是什么?」我问。
「不好说。老人不只一种病,浑身都是问题,随时都可能死亡。她这个年龄,加上病情长期发展,能挺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死亡原因可以有很多。」她声音低下去,「除了顽强的求生意志,也是因为家属始终没放弃,不然她可能早就……」
「老人的病,会造成死后口鼻出血吗?」我想起邻居大妈的话,问。
「当然不会。为什么这么问?」女医生奇怪地看着我。
我笑笑,答非所问地说,「刚才您说的患者家属,是叫谢长林吧。听说他很孝顺?」
「很少见。」女医生声音都柔了很多,「医院这种地方,可以说看尽世间百态。我见过很多冷酷无情,甚至丧尽天良的家属,当着意识清醒的患者谈论遗产分割的、对着患者破口大骂的、医院不管死活的,还有因为心疼钱,强行把有治疗希望的患者接回家等死的……」
「太多了。别医院,但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了。」
「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不仅是患者,家属也一样,巨额的金钱投入,会把人性的美好和丑陋都激发出来。」她说,「但这谢长林对他母亲真的很好,难得。」
女医生的声音都稍有点颤抖了,看来真是动了感情,「我说句唯心的话,老人去世的时候,表情是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生前怎么可能受罪。」
「所以在你看来,谢长林绝对不可能杀害母亲?」想了想,我还是问出了口。
「当然不会,你这话太伤人了。」女医生有点愤怒,「你要是见过谢长林照顾老人的样子,就知道刚才这问题有多可笑了。他对老人好到什么程度?整个病区的护士都被他感动了,就光倒屎倒尿这一件事,一年三百多天,天天如此,换谁受得了?」
我连忙摆手,表示歉意,她白了我一眼,扭头就走了。
「既然谢长林在给老母亲送终这件事情上没有亏欠,为什么要自杀呢?」医院的时候,问我,「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算这些年为了照顾母亲倾尽所有,可他这年纪也不大,生活不至于这样绝望吧。」
「对。」我说,「所以得去殡仪馆再摸摸情况。」
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当时火化的师傅。
「没什么奇怪的,他们家的事情比较简单,也没什么人告别,直接就火化了。」对方摘下手套,想了想,说,「不过当时尸体有点渗血,我给简单处理了一下。」
看来大妈说的是真的。
我问,「渗血是什么意思?」
「口鼻有点出血,很少量。这事不奇怪,病故的人有时会出现。」火化师傅说,「从停尸房到这里有温差,可能和这有关系。再说了,我也不知道老人生前是什么病,有的病是这样的,死后会有轻微的渗血。」
「其他没了。」火化师傅说,「老人的儿子挺伤心的。我在这里工作时间久了,见过太多人假哭了。孝子贤孙各怀鬼胎,都能哭得天崩地裂。但甭管装得多真,都瞒不过我眼睛。」
「这老人的儿子,确实是真难过,难得。」他点点头。
种种迹象都表明,谢长林对母亲确实尽心尽力。老实说,一个伪装出来的孝子,可以骗过邻居,医院和殡仪馆里惯看生死的人。
我也经常要面对死亡,所以心里清楚。
这类人对死亡有种职业敏感,在判断感情真伪上,有像动物一样的敏感和直觉。即便是一个细微的伪饰,都会撕裂出背后的真实面目。想要瞒过这种在生死边缘行走的人,很难。
但另一个比我更熟悉死亡的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说的这个口鼻出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徐一改平时淡定的神情,皱着眉头问。
「送到火葬场的时候。在医院去世时应该没发现,不然负责医生一定会告诉我们的。」我如实回答,「我问过,疾病本身不会导致这种情况出现。」
「你医院?」大徐说,「她这种毛病,肯定是长期卧床的,行动能力几乎没有,而且这种病会导致她进氧量不足,一定是要配吸氧机器的。」
「我是个法医,只考虑意外死亡的情况。有一种情况,可能会口鼻出血,也有可能死后过段时间出现,就是生前被挤压头部窒息。」大徐提醒我说,「想到什么没有?」
我眼睛亮了。
「你的意思是,死者有可能生前被人用什么东西捂住头部,窒息而亡?」
「不过那样的话,死者面部会十分狰狞,五官会有异常。」大徐摸摸下巴,「这和你说的不符,你说医生说过,死者死前的表情十分平静。」
「对,医生甚至用了愉悦这个词。」我说,「至少说明,死者面部表情没有异常。你清楚,想要改变尸体的表情,是不可能的。」
大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作为一个法医,看不到尸体和照片,他尽力了。
「不会吧,谢长林会谋杀母亲?」韩东升一脸惊异,「就算是他做了,又为什么要自杀呢?」
没有在病榻前经受数年折磨的人,是无法揣摩出他心情的。就像那个邻居说的,谢长林因为母亲的病失去了所有,老婆、家庭、房子、工作……甚至可能还有期望中的孩子。这一切,也可能被他掩饰在日复一日疲惫劳累的护理工作中。人在看不到摆脱困苦的希望时,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很明显,谢长林绝对是个孝子,这种行为可能在他心里产生极度的负罪感和内疚,折磨着他的神经,最终让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但这也解释不了他自尽的举动。既然他已经因为受够了母亲的拖累,杀了她,终于得偿所愿,为什么还要自杀?」韩东升一脸不解。
「你说得对,这点确实很奇怪。所以说这只是个推测,医院一趟。」
这次我们改变了策略,不问女医生,从同病房的病人问起。
老人的病房一共就住了两个人,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另一床的患者去做检查不在。这次走进病房,一个面目消瘦的老年男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表明身份后,我们开门见山地问起老人去世时,谢长林是否在场。
男人看上去很困惑,我们重复了几次问题,他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
据他回忆,医院病房一开门,谢长林就赶紧进到病房里,把一些惯常的盆盆罐罐和排便工具放好后,他走到老人床前坐下,过了几分钟一声惊呼,从椅子上站起来,疯了一样跑出病房。
等医生赶来的时候,这位病友才知道,老人已经去世了。
「也就是说,老人去世很可能不是早上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就已经走了?」我问。
那个病友点点头,表情复杂地说,「我也想到这点了,估计是凌晨的事。不过,医院里这种事情不稀奇。」
他凄惨一笑,「住在这个病区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不一定什么时候,身边的人就没了。」
我又问了老人去世前一天的情况,病友很肯定地说,头天晚上谢长林照顾老人的时候,她还没有异常。
据他回忆,谢长林晚上和老人说了很久的话,因为声音很小,他没听到在说什么,加上后来他就出去,在走廊上散步了,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