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暑期，我所居住的住宅楼里，有一位邻居，他家的母猫，一周前一胎生下了七八只小猫。这位邻居准备将其中几只小猫送给真心想养猫的人家。我们家的两个孩子，那时是中学生，暑期放假在家，得到这个消息，便要求家里养猫；在两个孩子的一再恳求下，我的老伴终于同意去邻居家抱来两只小猫。一只是公猫，身上的黄色毛偏多，我们就叫它小黄；另一只是母猫，因为身上白色毛偏多，我们管它叫小白。从此这两只猫便成为我们家的组成成员。
刚出生不久的猫自己不会吃东西，没有养成在固定地点大小便的习惯。这段时间里，两个孩子确实很用心，用小奶瓶给小猫喂牛奶，在阳台的一个角落撒一点有尿骚味的沙子，培养小猫到那里大小便的习惯，拆开一只纸箱子垫一点布权作小猫的卧具。小猫们进步很快，没过两周它们的饮食起居、拉屎撒尿全都走上了正轨。不过此时暑假结束，孩子们该上学了，照料和管理两只猫的任务落到我们老两口的身上。
小猫渐渐长大，活动能力不断增强。过去从室内去阳台只能从阳台门走出去；现在如果阳台门因刮风或天冷而关闭时，小猫能从地上直接跳到窗台，然后从窗户走出去，再从窗台跳落到阳台上，动作灵活，姿态矫健。
在饮食方面也有变化，在90年代初，市场上还没有猫粮出售，我们便自己研制猫食。断奶后，我们先让小猫吃水煮的橡皮鱼，适应后，再在鱼里加些米饭粒，后来比较便宜的橡皮鱼脱销后，我们改用当时也比较价廉的明太鱼（俗称朝鲜鱼），拌碎馒头，作为主要食物，同时以煮鸡肝作为辅助食品。
在成长过程中，两只猫逐步形成各自独特的个性。小黄是个朴实、敦厚的愣头青，而小白是聪明、狡黠的机灵鬼。两猫打闹时，通常都是小白首先挑起事端，小黄开始不予理睬，但当白猫继续挑衅时，它就开始反击，方法很简单：凭自己体重上的优势直接冲撞小白，只要能撞上，小白准要摔个大跟头。但更多的情况是当小黄撞来时，小白及时躲开，让小黄扑个空。扑空后，小黄似乎也不生气，不继续追逐小白。双方似乎不太计较谁输谁赢、谁胜谁负的问题。
两只猫睡觉时，小白喜欢把头枕在小黄身上。由于小白体重轻，小黄大概不在乎压在身上的这点重量，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感。两只猫吃食时，通常是小黄抢先如狼似虎地大吃几口，然后退在一边，耐心地等小白细嚼慢咽吃饱后，小黄再去把剩下的食料舔个碗底朝天。
与家里人的关系上，两只猫也稍有差异。我们抱小黄时，它很配合，用什么姿势抱、抱多长时间，它都无所谓；而小白却不太愿意让人抱，如果我们坚持要抱它时，它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屈服，但抱一会儿就要设法挣脱。在抱姿上，小白决不让自己的肚子朝天躺着，也不容许别人捏住它的脚爪，特别是前脚爪。也就是说，小白对抱它的人，即使是自己的主人，它也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
对于陌生的来客，小黄总的态度是无动于衷，该吃食时照样吃食，该睡觉时依旧睡觉。你批评它，表扬它，讽刺它，挖苦它，它只当耳边风，全然不在乎；你摸它一下或拍它一下，除了偶尔叫一、二声表示一点不耐烦外，没有其他正面或反面的反应。有时我想，一个人的性格如果能修养到小黄那样的水平，大概能省却不少心头的烦恼。
小白则相反，它对陌生来客或不常见的来客特别警惕。多数情况是门铃一响，它立即躲藏起来，或钻到床底下，或跑到阳台上，或从地上跳到厨房门前的柜子上，再从那里跳进天花板下的吊柜里。等到客人进入屋内，它再根据说话人的声音，判断来客是不是常客，如果是肯定的，它才慢慢地走出来，亮亮相，表示我不是怕任何来客，我只是讨厌见陌生人。
两只猫中，小白的意志显得更为坚强。年的寒假，小猫半岁时，我们一家骑车带着两只猫去北医院做“去势”手术（即绝育手术）。小黄的手术比较简单，做完后很快苏醒过来，回到家中，马上就能进食。小白的手术比较复杂，伤口比较大，麻醉的时间长，在回家途中才慢慢苏醒过来。到家后，不能进食，只能舔点牛奶，走路摇摇晃晃，估计伤口很疼痛。尽管如此，它要想撒尿时，仍然坚持跳上窗口，到窗外上厕所，结果力不从心，有一次不慎从窗台上跌倒下来，真是雪上加霜，还砸坏一只花盆。目睹此情此景，我们既怜惜它的痛苦，又钦佩它的顽强精神。
小猫们也有一些毛病让人讨厌。首先是爱用爪子抓东西。我们家小猫特别爱抓沙发椅的两侧和沙发床的四角。开始我们好言相劝，做思想教育工作，接着责骂、抽打，最后不给食吃、不给水喝，但所有这些惩罚措施都徒劳无功、收效甚微。过去人们常说：江山可改，本性难移。现在根据科学发展观的新精神和我们家养猫的具体实践，这句话似乎可改为：江山不好改，猫性更难移。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采取消极防御的措施：在小猫容易抓破的地方，先缝上一块布；你把保护的布抓破了，我再补上一块。也就是，你破坏你的，我建设我的；头痛医头，脚疼治脚。不管它俩怎么捣乱，我们都淡然处置。
第二件令人讨厌的事情是，猫适应家里的环境后，并不满足于这个环境，它们总想出门看看外部世界。但你无法带它们出门，因为小猫不像小狗那样，你走到哪里，它跟到那里。猫不跟人，而且到了户外，离开熟悉的环境后，猫胆子小，警惕性高，一遇到生人，或者一旦感觉有点风吹草动，撒腿就跑，你追也追不上它，叫也叫不回来。因此开始时，我们实施严格的管制政策。
白天不消说，楼道里人来人往，小猫绝对不能让它们外出，它们也自觉不敢外出。但到了晚上，特别是晚上10点钟以后，这两位小精灵再也耐不住寂寞，它们守在门口，虽然是轻声轻气地叫喊，但看得出来，它们表情严肃、态度坚定，有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它们这种不屈不挠的愚公移山精神，时间长了引发我们的恻隐之心，终于把门打开，给它们一点个人活动的自由。它们下楼时，你还不能跟着出去，因为你一出去，它们以为你要锁门，就马上掉头往回走。
实施有限度的门户开放政策后，开始时还比较平静，没有出现过大乱子。大约晚上10点，小猫们准时在门口等候着，叫几声让我们给它们开门。我们给它们开一条小缝，通常“楞头青”不顾一切，抢先下楼，而小白则先站在门外，听一听有没有别的动静，确定楼上或楼下没有脚步声时，才不慌不忙地走出楼门。
它们二位在楼外具体干些什么，我们不十分清楚。总的来说，两只猫很守纪律，一般在外面呆上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就能自觉地回来。如果时间长了，没回来，或者我们要求它们早点回来，我们只要发出撞门的声音，它们以为我们要关门了，便会迅速打道回府。当然，这些都是正常的情况，实际常有意外事故发生，有时发生的事故还很严重。
有一天，两只猫正在外面活动时，突然二层楼一家住户有事开门。两只猫听到开门声，立即回家。小白非常敏捷地连蹦带跳很快回到三层楼家中；而小黄可能慌了神，一见二层的门开着，立即进入屋内。这一家老太太平时害怕猫，猛然看见一只黄色的不速之客闯进自己家，便大惊失色，一阵尖叫。
与此同时，小黄知道走错了地方，但不知道如何处理，见到屋内床底下有空档，便奋不顾身地往里钻。这下子整个屋子便乱了套，大约晚上10点半钟，全家总动员，齐心协力驱赶小猫。小黄见这么多人陌生人要逮它，心里更加害怕，千方百计东躲西藏，就是让你们逮不着。
战斗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最后还是这家老先生头脑清醒，对家人说，这猫是不是楼上蔡老师家的。老太太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派他们家大女儿敲响我们家的门，问我们家是不是丢了一只猫。我一看小黄果然不在家，便慌忙跟着大女儿去她家。我立即趴在地上用手电筒向床底下一照，果然是我们家的小黄。这时小黄听到是家里人叫它，虽然还不敢主动走出来，但它呆在原地不乱跑了。最后我只得钻进床底下把它抱了出来。
类似的事件发生过多次，大多数都发生在小黄身上。其中有一次小黄居然跑进住在六层的北航保卫处处长家。
那也是发生在晚上10点半左右，我们在家里突然听到楼上不知谁家传来的喊叫声和棒击声。我老伴觉得不对头，问我：“小黄在家吗？”
我一看只有小白，又一看大门没有关，立即感到小黄出事了。我来不及换鞋，穿着拖鞋赶紧循声向楼上跑，四层、五层人家的门都关闭着。到了六楼顶层，只有卢处长家的门开着。我和老伴立即进门，一看处长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准备和躲在床底下的“入侵者”作斗争呢！
见状我大喊：“卢处长，它不是阶级敌人，请手下留情！”
卢处长一见是我，笑道：“噢，是蔡老师家的宝贝呀！我欢迎还来不及呢，怎敢对它专政？”
“冒犯，冒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也笑道。
处长这时放下手中的“武器”，帮我挪动床下的杂物，好让我能钻进去，拯救危难中的小黄。
几分钟后，沾满一身灰尘的我，又一次抱着小猫从别人家的床底下爬了出来；此时的我只有无比感激的心情，而没有丝毫大学教师的尊严了。
小黄猫多灾多难的故事还远不止这一些。它除了在同一门洞里走错楼层外，还走错过门洞，跑到隔壁的门洞里去，因为整个住宅楼各门洞建筑结构相同，我们自己有时稍不注意也会走错门。小猫走错门洞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大声呼叫。好在夜深人静，那悲情的喊叫声几乎能传遍大半个楼的住户。我们对猫叫声特别敏感，一旦发现丢失的是我们家的猫，我们立即前去营救。
小黄最严重的一次丢失发生在一天晚上11点多钟。当时我们正准备睡觉，但检查家门时，发现没有关；再看猫，只有小白没有小黄。我们立即出门，在全楼各门洞从一层找到六层，都没有找到。接着我们拿着手电筒环绕楼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一切可能藏猫的地方找个遍，也没有找到。
这可怎么办？我老伴坚持要找下去，我劝她先回家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在我劝说下，她回家睡觉了，但实际上，她一夜没睡着，而且半夜她一个人偷偷下楼又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钟，她再次下楼寻找，仍然空手而归。正当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没有想到快五点时，这位走失了七个小时的宝贝竟然自己回来了！这一夜它是呆在哪里，是怎么度过的？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
相对地说，小白在这方面所犯的错误要少得多。但也有一次严重的失误。那几天我老伴去外地旅游，我一人在家。一天，我睡到后半夜，大约二、三点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让我忽然惊醒，而且马上想到昨晚忘了关门。赶紧起床一看，小黄在睡觉，但小白猫却不见了！哎啊，这可怎么得了！我当时紧张得头皮发麻。我老伴虽然更宠爱小黄，但我一个人在家把小白看丢了，这个责任也非同小可。
想到这里，我立即穿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出门找吧！我先在本门洞里从一层到六层找了一遍。接着去西边门洞从下到上找了一遍。最后去东边门洞，没有想到，刚进门洞，走上一层楼梯，楼上就传来猫叫声。那时我激动得热血沸腾！快步上楼，小白猫卷缩在三层楼梯的拐弯处。我赶忙把它抱在怀里。它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配合和温顺，紧紧贴在我的身上，我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对小猫实施有限度的门户开放政策存在这么大的风险，带来这么多的麻烦，是不是说明这是一项错误的政策呢？不是这样的。我的认识是，你既然喜欢小猫，希望通过饲养小猫获得愉悦，那你也要尊重小猫的某些基本权利。
小猫跟人一样，除了吃喝拉撒外，还要有自己的自由活动的权利。而且后来的实践证明，小猫下楼决不单纯是在玩耍，它们是干工作，是履行猫的社会责任。两只猫下楼后，常常从外面叼回来一些蚂蚱、蟋蟀以及未脱壳的知了等昆虫。
当然更惊心动魄、更有实际意义的是，他们逮回来过好几只耗子，其中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在年春天。那一天小白逮回来的是一只灰色老鼠，大如小兔子，我估计有一斤重。叼到家后，小白虽然气喘吁吁，但仍不失大将风度，把这只硕鼠朝地上一扔，然后坐在一边，静观老鼠如何动作，也看小黄此时如何用爪子戏弄猎物。当看到老鼠挣脱小黄的控制企图逃跑时，小白迅速扑上去，又咬又抓，把它制服得老老实实后，再交给小黄去处理。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可怜的俘虏精神彻底崩溃、体力消耗殆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两只猫才觉得无趣，离开那里，找自己的食盆，吃它们自己的猫食去。
以前我总以为猫逮耗子是因为猫喜欢吃耗子肉，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家养的猫虽然吃喝无忧，但从猫的角度看，老鼠肉一定比鱼或其他猫粮更鲜美。但自从我在家里几次目睹猫对逮到的耗子只是百般虐待并不吃其肉后，我开始思考猫逮耗子到底为了什么？虽然人们都说，猫是老鼠的天敌，但猫为什么一定要视老鼠为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是老鼠侵害了猫的利益惹得猫对老鼠的仇视？还是因为猫的主人不喜欢耗子，因而猫逮耗子并对其虐待，只是为了取悦自己的主人？这些问题我思考了很久，至今还没有结论。
由于白猫的这次惊人壮举，从年春天起，我们开始大幅度提高它俩的伙食标准：每周增加一罐头的沙丁鱼。在许多品牌的沙丁鱼中，小猫最喜欢吃的是大连一家罐头品厂的产品。有一段时间北京市场上这种罐头脱销，我还利用出差大连的机会一次买了三十盒，随飞机托运回来。
年初，我们家对北航的住房进行装修，这下子苦了两只猫。装修工人整天叮叮当当敲打不停。我老伴只得把它俩藏在吊柜里。这期间小黄误喝了石灰水，装修完后开始小便失禁，背部脱毛，几个月后不幸病死，享年9岁。我老伴亲手将其土葬在北航北门外小松树的丛林中。几年后北京修建北四环路，这片小松林被园林工人移到别处。我们小黄猫的遗骨就不知散落到什么地方了。
失去小黄这位伙伴后，小白的心情很不好，常常独自呆呆地站在阳台的高处远望窗外的景物。对下楼外出，兴趣大减；偶尔出去一次，也很快回来，不再热衷于逮耗子、捉昆虫之类的工作。
为了医治小白心灵上的创伤，作为主人，我们对她增加了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在食物供应上，除以前它常吃的明太鱼、沙丁鱼和鸡肝外，我们平时自己常吃的红烧牛肉、黄花鱼、带鱼、平口鱼和草鱼等荤菜，只要它也喜欢吃的，我们一概给它留出一份。
对于它使用的厕所，根据它习惯的姿态，我做了一些改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盆底板下，我加粘一根木条，使尿盆有一定的倾斜度，少量象征性的沙子放在地势较高的一端，猫撒的尿正好流到地势较低的后半部，这样小猫尿后能保持沙子不湿，倒尿盆和洗刷尿盆时就方便多了。
冬天猫怕冷，我在家中卫生间的暖气片旁搭建一张小猫床，铺上毛巾当床单。这样小猫白天上阳台晒太阳，晚上可以睡在有暖气的猫床上。我们对它的这番体贴和照顾，它仿佛也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它对我们投桃报李，表现出格外的依赖和亲近。我和老伴不管谁从外面回来，它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立即到门口迎接。如果因出差或旅游，我们中间有一人几天不能回家，它每天傍晚都要在门口等待很久，盼望亲人的出现。过去，我们抱它，它很不情愿；现在它变得随和多了，不仅让你抱，而且抱多长时间、用什么姿态抱，它都表现出“客随主便”的态度。
小黄去世后，小白猫伴随我们又生活了整整10个年头。年冬小白开始生病，主要表现为只喝水，不思食，走路蹒跚，大小便不守规矩。我们给它强制喂奶粉后，它有过短期的好转；到了年初，小白愈来愈不在状态。这年2月7日下午四时许它终于静静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19岁，这样的高龄在它的同类中是极其罕见的。
它死的这一天是农历大年初一，也是鼠年的第一天。忆想十二年前的年，即上一个鼠年，我们的小白猫那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伙同小黄连逮好几只耗子。如今星移斗转、情随事迁，虽然面临又一个鼠年，但它已重病缠身、行将就木；虽然鼠情依旧，但它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什么虫害鼠祸，它完全无能为力了。
摘自《春林秋雨：讲述平凡的人生故事》一书，年8月于北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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