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有多少人没做过一场文学的梦?可当这些“梦想家”们慢慢长大,走出校园,步入社会,又有多少人还会选择继续坚持?
总有人会。
今天的文章是单读作者、驻馆创作计划嘉宾袁凌发表在《单读10:焦虑的时代》的报道之一——《老院的右派》。主人公周培桐因为投稿的小说被打成右派,离婚,伤残,受尽苦难,却始终心系文字,即使在养老院病床上的最后一刻,也挂念着自己未翻译完的小说……
▲作家袁凌(图片来自网络)
老院的右派
文|袁凌
一
在北皋公交站下车,穿过机场高速的桥洞,洞顶很低,穿行着拖拉机和人力三轮,和桥面上是两个世界。
穿过一片有零星垃圾的空地,沿着边缘被烧焦的枯草地往里走,能看到把守养老院门口的两座石狮子。紧靠大门里边是一个小卖部,提醒来人要买点东西。
售货员的表情和半空的货架近似,蒙着一层莫名的灰。商品只有罐头、香蕉等三四类,我买了这两样,手上似乎有了信物,可以去打听房间号了。
走廊里有一种气味,和小卖部的类似,只是似乎更厚些。房间都披着厚门帘。掀开其中一间的门帘,几个老人躺在各自的床上。旁边各有一个床头柜,靠墙的台子上有台没有打开的电视,墙壁上有台夏天用的风扇。人和东西一动不动,被我掀动了一下的空气,也很快回到停滞的状态。
原来走廊和商店里的气息是房间里多余的散发出去的,这些睡着的老人确实不需要很多空气。
周培桐是其中醒着的一个,原来他就睡在脚头迎门的那张床。他只是眼睛睁开,身子其他部分还在被子下。一动不动的空气里,下半截被子在微微抖动。后来知道,这是腿部神经损伤造成的。
我说明是受人之托来看他,他微微回应,表示记得这位女同学。我发现让他说话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仅有的几句回答是擦着口齿挤出来的。
委托我的是倪竞雄,她是林昭在苏南新专的同学,也是周培桐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同学。上次来北京参加90周年校庆,她去看了林昭的塑像,另一件事是想见周培桐,但得知他已住进郊外的养老院。
“他很有才华。”在三里屯附近一家宾馆的电梯里,八十岁的倪阿姨说起周培桐来,眼睛里有金属壁的反光。
她记得当年课堂上的那篇文章,周培桐用了一个特别的词来比喻海上日出,和巴金的描绘不一样,却又正是她心里想不出来的。
我对周培桐提到这个,他严肃得有些僵硬地回答:“才疏学浅。”只有这么四个字,似乎显示了某种旧日气度,但刻板的口吻却又完全否定了一切过往。
离开课堂不久,周培桐被打成了右派,起因是一篇投给《人民文学》的讽刺小说。文学之梦就此中断,那堂课或许是生涯中仅有的光亮时刻,保存在一个女同学心中,他自己却淡忘了,想不起来那个出众的比喻。
▲《海上日出》课文插图
成为右派之后,他从文化部被发配到青海,跟在中南海的学生舞会上认识的妻子离了婚,然后被下放到祁连山腰下的八宝劳教农场。周培桐和另一个右派负责赶大车,从冰川往农场运水。一次下坡途中,翻倒的大水桶压住了周培桐的左腿,他失去了知觉,醒来之后继续干活,腿却使不上劲了。
这条伤腿眼下在被子底下微微颤抖,神经损坏造成的瘙痒没有一刻的间歇。他的双手一直留在被子下,身体固定在床上,一根黄色的管子露出被角,连着床下的尿袋。
我带来的罐头和香蕉放在床头柜上,他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进来查看的护理员说,他喜欢喝酸奶,继女给他拿的,现在床头柜里还有。但周培桐说,也就半个月拿一次。
感觉他和继女有些隔阂,就像对于我或者病床之外的世界保留着戒心,只留一条艰涩的缝隙。
对面单人床上的老人睡得很死,脸搁在床沿,发出呼呼的喉音,过一会儿中断了,翻一个身继续。我进来之后一点没有扰动他。走到里间,一个老人蒙着头,一个人的被子褪到了胸口,眼睛紧闭。房间里有一股隐约的大便失禁的气味。
二
“他的念想是一本书。”倪阿姨说。
这本书名叫《来自卡斯提尔的队长》,是周培桐在下放到天津烧锅炉期间翻译完的。我在网上查到了这本西班牙小说,写的是自由城邦时代反抗王权的故事,穿插着一对恋人的悲剧,年代曾经改编成好莱坞电影,走红一时。
▲《来自卡斯提尔的队长》电影海报
第二次去,遇到继女一家来探望,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继女说正好,我们要走了,你和他聊聊。女孩叫了一声:“爷爷,我们走了。”周培桐躺在床上,望着他们离开。在他瘦削的脸上,看不到神情线条的变化。
我送他们到走廊里,和他女儿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那本译稿眼下在托日本一个朋友找地方出版。上次倪阿姨曾经表示,是不是找几个同学凑万把块钱,给老爷子印出来算了,让他生前能够看到。“老爷子基本是‘干了水汽’了,就靠这个念想在坚持。”这个钱她们自己也出得起,不过觉得自己印意思不大,还是想找路子出。
我回到房间,看不出这儿和第一次来时的变化,除了床头柜上的一盒酸奶。护理员说是一会儿让他吃,别的装在柜子里了。周培桐看见我进来,张开了眼睛。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
“江河日下。进来头半年还能活动,干点轻体力劳动。现在是一步步往下掉,只能躺在床上了。”
我揭开一点被角,看到他的腿确实像继女说的“干了水汽”,似乎已经不是皮肉的质地了。这条看似没有知觉的腿仍旧在微微颤抖,就像一种完全无关的东西在操纵它。
我提到那本书,说到倪阿姨的主意。他的眼睛忽然张开了,放出耿耿的光线,同时“嗯”了一声,像是整个人一下子打开,注意捕捉着我说的字。在这一瞬间,他和这张病床脱离了关系。我注意到他花白的眉毛有几根非常长,为眼神的精光平添了一份凌厉。早年的那个周培桐一瞬间复活了过来,让人依稀想到倪阿姨说的课堂上的才气,以及写小说批评领导的锐利。语言也变得流利了——即使经过了这样长年的消磨,有些东西也并未全然死掉。
这份光亮慢慢地平息下去,他说到了在锅炉房翻译这本书的往事。年轻的时候,他看到了这本书的西班牙文原版,很喜欢。大饥荒年代,从青海农场自行回到天津后,他和一个姓窦的伙伴搭手烧锅炉,也搭伴生活,一边开始翻译。姓窦的伙伴从小是个孤儿,在基督教会长大,就因为这个成了右派。烧锅炉的时候,他还时常祈祷。以后平反回到北京,他和一位原来的女同学结了婚,年纪也已经大了,没有亲生子女。女同学过世以后,他重新回到天津,和老伙伴一同生活,直到腿病加重,进入这所养老院。到这时,因为缺乏资料,这本书还有一截尾巴没有翻译完。
他并不愿意进养老院,始终怀疑继女是为了落得他的一部分养老金。他觉得住在郊外的这座养老院花不了几个钱。但护工的说法却与此两样:这里虽然夏天没有空调,房间也朝北,冬天的暖气并不充足,但床位费和护理费并不低。
如果让他选,他宁愿回到天津,和姓窦的同伴一起生活。“他愿意自我牺牲。我们在一起,互相牺牲。”
但眼下在这张病床之外,他已经没有机会。
三
开春的阳光,把敬老院大门铁栅栏的影子疏淡地铺在地上。一溜老年人在朝南的屋檐下晒太阳,一律穿着青灰和黑色,戴着帽子,人缩在领口里,不怎么看得见,像是一堆拿出来翻晒的陈年被服。我想,前几年这些人里大约有周培桐。
走廊里气味依旧,春天隔着墙壁,穿透不到这里。走进印象中的房间,迎门的床上躺着另一个老人,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其他几张床上,仍是以前来时昏睡的脸。问他们,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无关。
在走廊里找到护工,她想了一会儿说:“周老头死了,弄走了,年初的事情。”
我心里空落了一下,带来的几瓶爽歪歪酸奶又拎了回去。走出敬老院大门,给他继女打电话,确认了这件事情,又电话告知倪阿姨,她吃了一惊,过一下说,周培桐比自己小一岁。
春天的草地有些发绿了,但仍然显出枯黄的底色,边缘缀着焚烧的痕迹。这片草地从来没有摆脱过荒凉。
我要了天津窦姓老人的电话,过了一段时间打过去。电话里一个苍老到了尽头的声音说自己耳朵聋,不太听得懂话,让我回头打给他定期来料理的侄子。我说了周培桐的名字,他说:“知道,他死了。我们以前好。”
《来自卡斯提尔的队长》没有出版。
......
(本文原载于《单读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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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馆创作计划·第三期作家袁凌
袁凌,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著名作家、媒体人,曾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曾获得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年凭借新书《青苔不会消失》,同时获得新京报·腾讯年度致敬青年作家、及年度华文好书双料奖项。首部中篇小说集《世界》将于年6月由中信大方出版。
驻馆时间:年6月21日—6月27日
驻馆创作计划·活动沙龙
袁凌驻馆分享会
——围绕小说集《世界》中的人物故事原型展开
嘉宾:袁凌
时间:年6月23日周六14:00-16:00
地点:秦皇岛北戴河阿那亚孤独图书馆
参与方式:活动免费,预先报名
交通及食宿需自理,攻略详情见报名链接
(限60人,凭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