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诊室里哭。
说哭，并不确切。实际上，是我没忍住眼泪。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医生，又发烧了。”泪水夺眶而出。
之前，我和孩子坐在门口候诊的时候，这位中年女专家还没有上班。我们等了一会儿，她就来了。开锁，开灯，出来打开水的时候已经换了白大褂。拿着水瓶回房间后，又过了几分钟，开始叫号。我们排在第一个，赶紧进去，坐在她面前。看了一个星期的病，一个星期里都是看病，她跟我不熟，我跟她熟了，终于等到可以跟她说话，我一开口，没想到，眼泪就落下来。
“不行就住院，你这是肺炎，要住院治疗。你们做家长的，怎么这么不坚强，啊？怎么给孩子做表率。”女专家颇为不悦。
“这次开的药，小孩喝不下去，一喝就吐，硬是给喝下去，一分钟不到就坐到马桶上拉，拉得止不住，今早上是穿了纸尿裤来的......昨晚上还是烧，烧了一宿，吃退烧药只能顶一会儿，一直39℃以上，现在还在烧......”我尽量言简意赅，却还是显得喋喋不休，可能是，专家室太安静了吧。
这么乖巧的孩子，温顺地坐在我旁边。都七岁了，大便失禁。看他一次一次急着去上厕所，又悄悄地过来给我说：“妈妈，内裤脏了，裤子也脏了，流到鞋子上，袜子也脏了......”
“没关系，没关系，妈妈带有换的，我陪你去换。”
女专家“刷刷刷”开出了两张化验单，一个是X光，一个是化验大便。我知道会这样。
一周前，我刚医院，挂号护士给我挂了最贵的专家号，我来到专家室，排队等候的功夫，细细读了墙上的专家介绍——装裱有镜框的书法作品——字体龙飞凤舞但又在我能看懂的范围内：医院的创始人，中医世家，战争，入党，他私人的中医诊所改造成目前医院，而他最小的堂妹，就是这间房里当堂坐诊的女专家，传承如何如何，擅长什么什么，取得多少多少。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就想，人家有的吹，怎么样？毕竟是实打实的血缘关系，说到底，医院以前是人家家里的。孩子的病，应该有希望了，咳了两个月。一会儿按照感冒治，好两天，又不行了，一会儿按照过敏治，好两天，又不行了，听诊，看嗓子，验血，拍片，药也吃了一些，中间也停了一段时间，就给多喝水，多吃梨，多睡觉，还是咳，干咳，咳得路过的人都难受，咳得我脑海里总是冒出“肺痨”这两个字，马上开学了，听女友说医院治疗的效果不错，干脆就来试试，这位中医女专家这么有来头，兴许孩子的病有指望了。
听完我的介绍，中医女专家“刷刷刷”写了一张单子，“去，做个血常规。”血常规。中医院。中医世家。我有些懵。
毕竟中医和西医是不同的，虽然血医院并无二致——白血球含量高——但是，中医女专家毕竟给孩子号了脉，看了舌苔，然后，拿出了一张32开白色半透明的纸，执一支粗笔，文不打点，十几二十味中药一挥而就，“先开两天的量，一天两次，按时服用。”
我捧着这张纸，细细看了一会儿，字是写得挺好的，满满大半张纸，这些药名，我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实话还是不知道。还是去划价缴费吧，不料竟也要花一百多块钱，想想只是两天的量，算起来确实比吃西药贵。但，毕竟有这么多味药，不定哪味值钱呢，再说，只要病能好，贵点儿也没关系。
把药方子和缴费单递进药房的小窗口，等了不多一会儿，几袋褐色的药液递了出来，是代煎机煎的药，我怕自己煎不好，也是偷懒，花点儿钱没关系，反正药钱已经花了。但药方并没有还我，依稀记得中医有这规矩，不像西医，拿了药，自己可以对着说明书研究大半天。
孩子特别讨厌喝中药，他对我说：中草药如何如何，中成药如何如何......
我都弄不清楚他叨叨这么多有什么用，费这么大劲弄来的药，就得喝。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硬下心，和他开玩笑：“是不是比杀你还难受？”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缓一缓，让我缓一下，否则我要吐了。”这倒不是吓唬人，他真的一下一下地在反胃。
晚上，就开始发烧。
不等什么两天的量了，第二天一大早，医院，中医女专家重新给孩子号了脉，测了体温，重新给了孩子开了药，我仔细看了一下，还是看不懂，但是药方里明显多了一味：茵陈。
这个词我在圣经里见过：“因为淫妇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更滑，至终却苦似茵陈，快如两刃的刀。”（《箴言》第5章3-4节）既然是大苦，必定是大寒，用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合适吗？或者，有别的药配伍？或者，中医对于发烧，只能用寒性药来克制？为什么我总是想到四个字：虎狼之药。
我没有询问中医女专家，也没有提出异议。我去缴费，取药。
回家后，更是喝不下去了。
夜里孩子发烧，只能上退烧药。抱着干瘦而滚烫的小小身体，边祷告边失望，边失望边祷告，等天明，医院。
每天一早，医院，给中医女专家述说，然后开药，拿药，带着希望让他喝下去，带着绝望守护一个孩子发烧的夜晚，第二天一早，天一亮，医院，给中医女专家述说......最后，我在这位中医女专家面前，掉了泪。
肺部片子出来了，肺炎。大便化验结果出来了，肠炎。我看着“肠炎”那两个字，我想起我逼孩子灌药的厉声呵斥，心如刀割。兜里装着中医女专家开的住院证明，我拉着孩子头医院，打车，医院。路上，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一周之内，一千多块钱。
医院，拍片，当然检查结果还是肺炎，因为治疗太久，医生判断不能再拖，就直接开孩子用过的最厉害的药：激素配合阿奇霉素。但还是不能彻底消炎。在医生的推荐下，我半夜排队看了专家号，经过检测，孩子的病诊断为无菌性炎症，用一种进口激素喷雾剂试着治疗，每晚一次。一个月之后，病情控制住了。而孩子的肠炎，停止吃中药后，自愈。
中医的神医，或许是有的，只是我没有遇到。西医的弊端，或许是有的，好在以我的智力，或许还可以了解一些。只是，大家聊到这些的话题，我有时忍不住会多一句嘴：“中药实在吃不下去的话，不要硬吃，有可能会得肠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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